也说老十

文 / 王孟奇

我与老十谈不上深交。一九八九年春到北京，借住朋友家，偶然，见在他家壁上悬了一幅《残荷图》，十分的惹眼，不由上前细赏；用笔味道淳厚，尤其是题款，一手好章草。以为年龄必在我之上，闻说年仅三十挂零，便知定是肯下功夫的人，心下就有了几分敬重。这便是第一次见到老十画作，也是头一回听到他的大名。

以后倒也有过几次谋面的机缘，但均未曾深谈，或是二人皆少言寡语，寒暄过后往往不知该从何说起，一时间难以凑成话局。不过从朋友们相聚间发现老十尤好着棋，无论车旅劳顿、登临小憩，有遐即排出阵来，邀人手谈。据说老十还颇耿耿于输赢，为此常受周围朋友们的调侃。福州画院王和平即其棋友，且时相书信往来，论文、论诗、论画，自然更少不了谈棋。见面则必于棋枰上一较高下。

刘二刚于他的《庙亭山随笔》中有记：“和平老十同车返京，车中下棋至天明，老十每杀每败……抵京下榻复又杀，二刚不忍睹老十又输，先睡去。天明问输赢？老十满脸得意曰：‘与和平下棋真急人，走一棋看一页《汪曾祺》，最后一局吾终赢矣’。和平曰：‘如最后一局不让他赢又是一夜不得睡也。’”令人绝倒。

东坡有言：“胜固欣然，败亦可喜。”一俟败阵，见老十满脸苦思状，让人疑心他性格不够旷达，但对画友们的调笑皆不入心，看来又未必如此，痴迷此道而已。

老十的断然辞世，和平亦不能解，但痛心至极，夜不成寐，洒泪成联曰：“千里唤我，开棋三局，决胜负，如何双掩柴扉，长眠榻上。”下联：“几年邀汝，索句八闽，同舟驽，怎可独步玉宇，眷恋云中。”书未毕已是涕泗满面，伏案大恸。昔石涛和尚垂老时曾有诗云：“谁将一石春前洒，漫洒孤山雪后坟。”其下世后，画友扬州高翔独敦友情，年年为石涛扫墓酹酒，“至死勿辍”。画友间的高情厚意令人感佩。和平于老十的这份真情在这世情淡漠的今天更显得弥足珍贵。

九六年夏，收到河南美术出版社出版的《中国逸品十家》画册。我与老十均有画作被收录其中。无意中发现老十名下有自撰小文三篇：题为“幽梦杂忆三则”。其一是记老十在梦中见元代山水大家倪云林正作“安处斋图卷”，欲与倪称兄道弟。其二则记老十客扬州时梦中受扬州画派画鬼名手罗两峰之点拨，方知世上“人心不同，各自有鬼”之理。

罗两峰，名罗聘，乃扬州画派金冬心高足，其“鬼趣图”名闻古今。清代大学者随园老人袁枚曾以诗相赠：“我纂鬼怪书，号称子不语，见君画鬼图，方知鬼如许，此趣智者谁，其惟我与汝。”可知对罗画鬼之推崇。其三，言梦中见钟进士与鬼作“鬼欤？人欤？”之争，搅其好睡。每篇不过数百言，短则短矣，却寄老十深意，以鬼语而言人间事，岂为一般鬼趣哉？

老十文字甚佳，笔调有明清笔记的风致。于同辈画家中恐怕指不可一二屈。老十之梦出入幽冥之间，倒使我想起《阅微草堂笔记》所载的一事：“蒋编修菱溪，赤厓先生子也。喜吟咏，尝作《七夕》诗曰：‘一霎人萧鼓收，羊灯无焰三更碧。’又作《中元》诗曰：‘两岸红沙多旋舞，惊风不定到三更。’赤厓先生见之，愀然曰：‘何忽作鬼语？’果不久下世。”看来居人世而作鬼语，自古便以为不祥。老十所梦莫非真是先兆？

不数日又得湖北美术出版社出版的《唐十大诗人诗画稚鉴》及《宋十大词人词画雅鉴》两本画册。我与老十又被网罗于其中。观其所作又偏偏选了李贺诗十首。李贺为唐代著名诗人，因其诗“稍尚奇诡”，世称“鬼才”。七岁能辞章，读书作诗极其专注，故其母谓其：“是儿要呕出心乃已耳。”后病中梦天神传旨要李贺上天为玉帝新成白玉楼作记，遂绝。年仅二十七岁。老十为其诗作图意竞满纸烟云，黑雾缭绕，若有阵阵阴风，不入其境那得如此？

老十逝后，方有机会在杭州得见其最后所作“鬼打架图”，果然不让两峰先生。所作极精，全幅铺天盖地，挨肩接踵，鬼怪之大聚会也，据云以喻世间之众生相。造型变化，人鬼杂错，笔墨，设色无一苟且处。确为老十呕心沥血之作。决非等闲可以图就。

纪晓岚于其《阅微草堂笔记》中如此言鬼：“大都皆才鬼灵狐，花妖木魅。古来传记所载，有寓言者，有借抒恩怨者，有喜谈灰诡以诧异闻者，有点缀风流以为佳话者，有本无取而寄情寄语，如诗人以拟艳词者。”老十为鬼立言，为鬼作图，究竟所寄为何？我等平庸辈实难揣测，有几人能与神鬼相接，到此常人不到之幽境？

老十年未及四十，在画界亦可谓少年得志，其画名画艺近年来更如日中天，正值可为之际，却毅然仙去，使人费解。于是画界中传云：鬼怪不可画，耽于此道者非病即灾。不知所据何来？中国人倒一向有句古话：“敬鬼神而远之”敬畏在先，退避三舍，因忤妖物而致祸则大可不必，也算护体安身的妙法。自己倒一向是无神论者，所以立身行事也就百无禁忌，至于画鬼还没有这份精神与兴致。心境更在斋室田园，乃至山林丘壑间。别人也这么以为。

老十远我们而去，有人云：“为鬼所崇。”我以为莫若说为心所累也。其三十有才名，四十即下世，天夺之太速，真何其吝耶？朋辈中人无不为其怜惜。唯有留未尽缘以待来世欢也！痛哉老十！